第二十九章 化蝶.柒
为赋秋辞强说愁
秋辞总觉得哪里不对，便入夜后再寻宋榕。不过这一次，有人却先她一步。
榕树下的小小少年玉冠冰洁，笑颜莞尔，他朝秋辞作揖，“娘子安好。”
与他的初次相遇，已有半年，秋辞看着他，莫名有一种亲近感，轻佻地摸了摸他脸蛋，笑道：“小郎君此番，又是为救谁？”
少年指了指树上的宋榕，含笑道：“听说这里有鬼闹事，便来瞧上一瞧。若果真属实，顺便也收她一收。”
“冤枉冤枉，可不是我在闹事。”宋榕听言急得花枝乱颤，抱着树干畏缩道：“娘子，你要为我作证。”
秋辞神情微妙，抬眸道：“你只跟我说了阴间的事，这阳间里的冤孽，我尽不知啊。”
“我逃出冥界后，如孤魂野鬼般游荡，人间虽大，却无一处是我归处。数以万计的阴兵要抓我回去，我哪来那通天本事与他们斗，父亲死后没多久，阴兵的追魂棒就打伤了我的魂魄。那日下了好大的雨，雨滴落在我身上，就如针扎一样的疼，这是魂魄要消散的前兆。我不愿背着冤债走，更不忍父亲担那逆臣的罪名，可我又有何办法呢？”
“我喜欢听戏，看着戏台上的才子佳人眉来眼去，我是那样羡慕他们。我曾无数次将自己想象成戏中人，模样美好地静坐于园中树下，等待我的才子，一步一步朝我走来。戏中说，若是爱极了一个人，便是死时都能看见他的幻象。恍惚间，我看见了那个玉树兰花般的人儿。”
“果真我是爱极了兰桥。”
“我被阴兵踩在脚下，耳边是锁链碰撞的声音，我闭着眼睛，等待属于我的最后一击，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竹榻上，屋中熏着香炉，飘着帷幔，好如仙境一般。娘子可知道女似？北方的大妖君，是她救了我。”
“她待我很好，是我的大恩人。我被阴兵重伤，三魂七魄已碎了三分，便是侥幸逃脱也难留百日，她各处寻药为我护住魂魄，我每见她一次，便要朝她磕三个响头，而她总说是受故人之托，叫我不必记于心上。”
“我问她故人是谁，她却摇了摇头，不肯说。”
“我打小不是个爱钻死胡同的人，她不肯说，我也不再问。只要记得她的恩，每日风雨无阻地给她磕头便好。”
“我在女似的庇佑下，安安稳稳苟且了百年。三桑国有着天底下最大的花园，里头种着妖君最宝贝的茉莉花，仲月茉莉泡的茶，一直为女似偏爱。我素不屑干那吃白饭的浑事，便向女似讨了护花的差事。在那一百年里，春季我忙着种花，夏季忙着采花，秋季又忙着晒花，也就只有冬季，才能得空躺在我的小院子里，去想一想自己凄凉的命运，以及已变得十分模糊的，兰桥的模样。”
“我以为此生再无望得见兰桥，直打算有一日，我将他完全忘了，彻底放下。下雨了，我又被疼痛折磨到哭爹喊娘，这是魂碎后留下的病根，女似寻来的药虽全了我的魂魄，到底没能消除我的痛苦。我蜷缩在榻上痛到昏厥，醒来后，却发现自己被人用法术附在了一株榕树上。”
“有人轻轻地对了我说了句什么，便将我封在了木盒中，黑黑的什么也瞧不见，再等瞧见时，眼前趴着个咿呀学语的孩子，那孩子看着我，眼睛弯弯的，模样十分美好。他伸出手，一把将我抱在怀中，似得了件了不得的宝贝，欢喜到不肯放手。”
“我护着他长大，将世间最纯粹的情感都拿来给他，渐渐地，他长成了我喜欢的模样。”
“我对他的情感，便再也不能纯粹。”
“想起来也觉有趣，转世后的兰桥，不仅模样一样，便是性情、爱好都丝毫无差。独独一样，两人不同。判官兰桥最不喜甜食，而人间兰桥，一日若不吃上一碗水梨银耳汤，便要恼得睡不着觉。”
“说起这事儿，当中还有过一场闹剧。兰桥午后有吃点心的习惯，那时我无知，因自己喜欢甜食，便一连做了半年的甜食给他，差点没将他腻死。后来牛头马面实在看不下去，道出实情后叫人封了厨肆的门，我才无比愧疚地作罢。”
“一日我兴起，附身在了一个伙房丫鬟上，炖了一大锅甜汤，下学后的兰桥显然有些饿了，一连喝了几碗，铁锅都见底了。我瞧着高兴，便日日乐不思蜀，换着花样给他炖汤。”
“兰桥长大了，到了该娶亲的年纪。公爷夫人为他选了良人，那绥阳翁主最是个稳重端庄的娘子。目睹心上人娶妻生子的滋味并不好受，可一旦想到，等兰桥三十岁时，总归要有人炖甜汤给他喝。如此想着，再不好受的滋味，也渐渐能接受了。”
“我这正担心养尊处优的翁主会不会煮甜汤，那头却传来绥阳疯癫的消息。公爷府所有人都在唏嘘，我却是暗暗窃喜，自己完全拥有兰桥的日子又多了些。约莫过了有大半年，公爷夫人慧眼识珠，又为兰桥寻了个如花美貌的颍川侯府千金，外界都道二人是天缘良配，我也是真心为他高兴，借小丫鬟的嘴，与他道喜。”
“他吃完晌午饭，习惯在榕树下看书，听我此话，他放下书抬头笑着问我，‘你当真是这样想？’”
“二十一岁的兰桥，少了几分他的老成，笑起来也如清晨露水一般干净，老娘子我羞红了脸，只低着头讨赏，‘郎君大喜，大喜。’他给了我一锭金子，便叫我离去。”
“小丫鬟一觉醒来得了金子，别提有多高兴，只金子还没被她焐热，颍川侯府那边竟派人来退婚书，说是千金梦到面目丑陋的红衣白发女鬼，逼着她休嫁兰桥。我隐隐觉着不对，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模样，红衣白发，脸上还有一道阎罗殿酷刑留下的疤。千金口中的女鬼，不正是我么！可我从未出过园子，断不会上门吓她呀。”
“幸亏兰桥模样够好，公爷府的门楣够高，没了翁主侯府，竟还有个大龄公主。我期盼着兰桥早早将公主迎入府，却不想那公主竟被女鬼逼着出家做了姑子。有方士为兰桥卜卦算命，断是他前世孽缘未断，那女鬼必要毁他一世姻缘，孤独终老方罢。可笑不知是哪来的狗屁方士，竟将女鬼家乡，姓名都可一一道来。”
“娘子，你道那女鬼叫啥？宋榕，连与我的名字都一样。我当真才是见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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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辞总觉得哪里不对，便入夜后再寻宋榕。不过这一次，有人却先她一步。
榕树下的小小少年玉冠冰洁，笑颜莞尔，他朝秋辞作揖，“娘子安好。”
与他的初次相遇，已有半年，秋辞看着他，莫名有一种亲近感，轻佻地摸了摸他脸蛋，笑道：“小郎君此番，又是为救谁？”
少年指了指树上的宋榕，含笑道：“听说这里有鬼闹事，便来瞧上一瞧。若果真属实，顺便也收她一收。”
“冤枉冤枉，可不是我在闹事。”宋榕听言急得花枝乱颤，抱着树干畏缩道：“娘子，你要为我作证。”
秋辞神情微妙，抬眸道：“你只跟我说了阴间的事，这阳间里的冤孽，我尽不知啊。”
“我逃出冥界后，如孤魂野鬼般游荡，人间虽大，却无一处是我归处。数以万计的阴兵要抓我回去，我哪来那通天本事与他们斗，父亲死后没多久，阴兵的追魂棒就打伤了我的魂魄。那日下了好大的雨，雨滴落在我身上，就如针扎一样的疼，这是魂魄要消散的前兆。我不愿背着冤债走，更不忍父亲担那逆臣的罪名，可我又有何办法呢？”
“我喜欢听戏，看着戏台上的才子佳人眉来眼去，我是那样羡慕他们。我曾无数次将自己想象成戏中人，模样美好地静坐于园中树下，等待我的才子，一步一步朝我走来。戏中说，若是爱极了一个人，便是死时都能看见他的幻象。恍惚间，我看见了那个玉树兰花般的人儿。”
“果真我是爱极了兰桥。”
“我被阴兵踩在脚下，耳边是锁链碰撞的声音，我闭着眼睛，等待属于我的最后一击，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竹榻上，屋中熏着香炉，飘着帷幔，好如仙境一般。娘子可知道女似？北方的大妖君，是她救了我。”
“她待我很好，是我的大恩人。我被阴兵重伤，三魂七魄已碎了三分，便是侥幸逃脱也难留百日，她各处寻药为我护住魂魄，我每见她一次，便要朝她磕三个响头，而她总说是受故人之托，叫我不必记于心上。”
“我问她故人是谁，她却摇了摇头，不肯说。”
“我打小不是个爱钻死胡同的人，她不肯说，我也不再问。只要记得她的恩，每日风雨无阻地给她磕头便好。”
“我在女似的庇佑下，安安稳稳苟且了百年。三桑国有着天底下最大的花园，里头种着妖君最宝贝的茉莉花，仲月茉莉泡的茶，一直为女似偏爱。我素不屑干那吃白饭的浑事，便向女似讨了护花的差事。在那一百年里，春季我忙着种花，夏季忙着采花，秋季又忙着晒花，也就只有冬季，才能得空躺在我的小院子里，去想一想自己凄凉的命运，以及已变得十分模糊的，兰桥的模样。”
“我以为此生再无望得见兰桥，直打算有一日，我将他完全忘了，彻底放下。下雨了，我又被疼痛折磨到哭爹喊娘，这是魂碎后留下的病根，女似寻来的药虽全了我的魂魄，到底没能消除我的痛苦。我蜷缩在榻上痛到昏厥，醒来后，却发现自己被人用法术附在了一株榕树上。”
“有人轻轻地对了我说了句什么，便将我封在了木盒中，黑黑的什么也瞧不见，再等瞧见时，眼前趴着个咿呀学语的孩子，那孩子看着我，眼睛弯弯的，模样十分美好。他伸出手，一把将我抱在怀中，似得了件了不得的宝贝，欢喜到不肯放手。”
“我护着他长大，将世间最纯粹的情感都拿来给他，渐渐地，他长成了我喜欢的模样。”
“我对他的情感，便再也不能纯粹。”
“想起来也觉有趣，转世后的兰桥，不仅模样一样，便是性情、爱好都丝毫无差。独独一样，两人不同。判官兰桥最不喜甜食，而人间兰桥，一日若不吃上一碗水梨银耳汤，便要恼得睡不着觉。”
“说起这事儿，当中还有过一场闹剧。兰桥午后有吃点心的习惯，那时我无知，因自己喜欢甜食，便一连做了半年的甜食给他，差点没将他腻死。后来牛头马面实在看不下去，道出实情后叫人封了厨肆的门，我才无比愧疚地作罢。”
“一日我兴起，附身在了一个伙房丫鬟上，炖了一大锅甜汤，下学后的兰桥显然有些饿了，一连喝了几碗，铁锅都见底了。我瞧着高兴，便日日乐不思蜀，换着花样给他炖汤。”
“兰桥长大了，到了该娶亲的年纪。公爷夫人为他选了良人，那绥阳翁主最是个稳重端庄的娘子。目睹心上人娶妻生子的滋味并不好受，可一旦想到，等兰桥三十岁时，总归要有人炖甜汤给他喝。如此想着，再不好受的滋味，也渐渐能接受了。”
“我这正担心养尊处优的翁主会不会煮甜汤，那头却传来绥阳疯癫的消息。公爷府所有人都在唏嘘，我却是暗暗窃喜，自己完全拥有兰桥的日子又多了些。约莫过了有大半年，公爷夫人慧眼识珠，又为兰桥寻了个如花美貌的颍川侯府千金，外界都道二人是天缘良配，我也是真心为他高兴，借小丫鬟的嘴，与他道喜。”
“他吃完晌午饭，习惯在榕树下看书，听我此话，他放下书抬头笑着问我，‘你当真是这样想？’”
“二十一岁的兰桥，少了几分他的老成，笑起来也如清晨露水一般干净，老娘子我羞红了脸，只低着头讨赏，‘郎君大喜，大喜。’他给了我一锭金子，便叫我离去。”
“小丫鬟一觉醒来得了金子，别提有多高兴，只金子还没被她焐热，颍川侯府那边竟派人来退婚书，说是千金梦到面目丑陋的红衣白发女鬼，逼着她休嫁兰桥。我隐隐觉着不对，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模样，红衣白发，脸上还有一道阎罗殿酷刑留下的疤。千金口中的女鬼，不正是我么！可我从未出过园子，断不会上门吓她呀。”
“幸亏兰桥模样够好，公爷府的门楣够高，没了翁主侯府，竟还有个大龄公主。我期盼着兰桥早早将公主迎入府，却不想那公主竟被女鬼逼着出家做了姑子。有方士为兰桥卜卦算命，断是他前世孽缘未断，那女鬼必要毁他一世姻缘，孤独终老方罢。可笑不知是哪来的狗屁方士，竟将女鬼家乡，姓名都可一一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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