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 88 章_为夫人折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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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第 88 章

  九层发生巨变的时候,斛律骁方下至浮图的第五层。只听嘭的一声,上头的大臣、宦官、侍女接二连三地自楼梯上滚落下来,冲破转折处的护栏,跌下深空。

  那率先跌下去的却是太原公主,尖利的惨叫划破耳膜,底下火海里响起巨大的响声时,她鹅黄的披帛尚漂浮在虚空。

  上面的人开始惊慌失措地往下跑,亦不断地有人自高空坠落,尖叫声惨叫声震耳欲聋。斛律骁仓促抬眸,陆衡之一身素衣,正隔着楼梯间隙朝他往来,视线冰冷如刀锋。

  愣怔只有一瞬,他很快反应过来,转身下阶。陆衡之漠然转身,推开殿门,走到了外间的露台上。

  恨他吗杀父夺妻之仇,当然恨。

  可事已至此,斛律骁死不死,他反倒不是很在意了。

  他一直都清楚,斛律骁攻打寿春,是为了齐国,害死他父母宗族的,也是陛下的多疑。他是在里面推波助澜,可罪魁祸首是陛下,不是斛律骁。只可惜他已无法回到建康手刃仇人罢了

  第一层第二层的佛龛里藏的都是硫磺、松香和硝,遇火则燃,眼下,火已烧起来了。他想要下塔,只能从第三层的塔檐上往下跳,能否活命全看天意。若真叫他平安逃出,也算是他对于妻子的最后一点补偿。

  今生没能与她行至白首,骗她负她,到了最后一刻,也要已经过上平静安宁生活的她因他再一次失去丈夫,他很愧疚。

  门扉被推开,青天白云,争相入眼。呼啸的夏风吹得四面飞檐上悬挂的金铎清音不止,朱门金扉,随风而曳。

  栏杆之下,壮阔堂皇的洛阳宫与布局整齐的里坊一览无余。寺内人群开始疏散,他目光空洞地寻觅着妻子身影,想要再见她最后一面,然浮图高耸,底下人群黑压压的,面目难辨,自是枉然。

  寺塔宏伟,起火在低层,一时烧不到九层。但他命工匠在补漆时给四面墙壁都刷上了助燃的桐油,起火的又是设置楼梯的北面,楼梯既毁,他亦毫无生还的可能。

  那么,就在这里等待大火烧上来吧。他这一生,原本就似白玉之落泥淖,污浊不堪。质本洁来还洁去,能死在大火里,倒也干净。

  听说释教讲究六道轮回,人死后,会进入来生,唯有行善者才可再世为人。他今日造下如此杀孽,想是不能再化为人与她相遇了。

  其实也好,他是个没用的丈夫,今生便未能护住她,反叫她因他颠沛流离,吃了许多的苦。如若真的有来世,又怎好再去打扰她的安稳生活

  他只愿是,她上衣的领襟,承受她面上散发的芳馨。是她足上的丝履,随她行遍山川河流,周游四方。

  也可以是黑夜里的一支火烛,替她驱散寒意,照耀光明。或是山中的一株桐木,被斫成她膝上的五弦琴,日日为她奏出缠绵的琴曲。

  这正是新婚之时二人在轩窗下执手默下的闲情赋。彼时浓情蜜意,而今再忆,却已恍如隔世。唇角便不由萦上缕自嘲的笑,举目望向了南方。

  今日天气很好,洛阳城晴空万里,从寺塔上极目远望,最远可及百里之外的伏牛山。绵延于云雾之中,遮挡住他的视线。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江南,自也是望不见了。

  于是脑海中又闪过少年时学过的诗:

  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

  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

  我欲渡河水,河水深无梁。

  愿为双黄鹄,高飞还故乡。

  彼时少年不知愁,从来也品不出这诗的意蕴与味道。如今再忆,却是铭心刺骨的惆怅与失意。他终究也不可能再回到江南了。

  愿为双黄鹄,高飞还故乡

  陆衡之在心间默念了遍,唇角扬起满足的笑,自袖中取出最后一支火折,点燃了身上的衣袍。

  底下人群熙攘的御道上,已寻至自家马车、被侍女扶着预备登车的谢窈突然心有所感,惘然回过头去,浓烟滚滚的高塔上,素衣烈火舞动在风里,被风助燃火势,渐渐将裹挟在里头的人影吞噬了去,蹿到了身下的木塔上。

  今日登塔的都是朝廷的高阶官员,俱是被朱佩紫、耀金带白着素之人,只有尚在为父母服丧的故夫。她心口骤然凉了下去,如迎背泼冷水,单薄的身形在风中颤栗。春芜已不及掩饰地哭叫出声:“那是陆郎君”

  于是最后的一丝幻想也被打破,她膝下一软,身子软绵绵地瘫在了地上,眼前却一黑,不省人事。春芜同青霜两个忙将她扶入车中,驾车驶离渐渐失控的人群。

  却说塔中,斛律骁沿还未焚毁的楼梯下至第三层便再不得下,第二层第三层的塔阁已完全烧成了火海,热潮滚滚扑面,明黄火焰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上头不断有人滚落下来,噗通噗通下饺子一般,喷溅出许多火星及碎木,通往底下的木梯也尽皆着火,在大火中摇摇欲坠,几乎无落脚之地。他左看右看也只寻得东面一处火势较小的地方尚可落脚,飞身而跃,踩着被大火烤得滚烫的木板飞快地踏至了殿外露台上,尔后迅速转移至火势较轻的南面塔檐上。

  从楼上下来的尚有些许幸存官员,见此纷纷效仿。斛律骁的舅氏慕容烈年龄虽大,腿脚倒还利索,紧跟他之后第二个跳了出来,两人俱是形容狼狈,一个额头挂彩,一个胡须烧成了黑炭。慕容烈气急:“那姓陆的可真狠啊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差点就没经住折腾”

  底下却传来斛律羡欣喜的声:“舅父阿兄你们还活着”

  他正协助封述指挥着羽林卫抬水救火,然火势实在太大,效果甚微。木塔起火的二三层唯有他们所在的南面未被完全焚毁。封述见状,忙命将士抬来攀上第二层屋檐,再在第二层、三层之间安好竹梯,救下了十几名幸存的官员。

  下塔之后,斛律骁派了个人回家去禀明情况,又派封述持他令牌前往宫中调遣禁军、晓喻附近百姓前来救火,尔后便一直留在寺中与慕容烈共同住持局面。

  然而永宁寺塔整座皆是木结构,一旦燃起,火势很难扑灭,众人忙碌到日暮也未完全扑灭,上头第九层又起了火往下蔓延,整座宝塔燃烧在火中,照得洛阳夜空煌煌如昼,整座京师皆可见火光。

  宫中太后正卧着病,闻知此事险些晕厥过去,强撑着自病榻上爬起要来主持局面,被白侍中及侍药的堂妹好说歹说劝住了。此后不断派遣宫人前来打听情况,等到局势稍稍好转后立刻叫了斛律骁过去问天子的境况。

  天子自是没有保住的。事实上,今日登塔的四品以上官员共有百余人,除了最开始随斛律骁逃出的十几人,后来零星又救出几人,其余的不是死于践踏,就是葬身火海,连尸体都烧成了黑炭,难以辨认。

  未进入塔中的官员也并非全都幸免,火势初起时,大家都还作壁上观,忘记离开,等到后来火势大盛、大有蔓延至塔下之势,这才纷纷逃窜,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寺中践踏致死者多达数十人。封述紧急前往控制疏散的秩序后才算好转。

  宣光殿中彻夜灯火通明,而永和里的公府之中,斛律岚方服侍着嫂嫂用过安神的汤药,坐在榻边听青霜禀报永宁寺里的情况。

  “殿下说,那位陆舍人是抱着同归于尽之心,在修缮木塔时便以防腐防蠹为由命工匠将塔身里里外外刷了三层桐油,又买通了表演吐火之术的伶人,借表演之际点燃木塔。”

  “他将天子及一干大臣骗上顶层,放火烧塔,除了少量的幸存者外,其余的多是殒身火海,他自己也没例外”

  难怪他不让自己上塔

  斛律岚眼眶聚满热泪,稍显幼嫩的手还紧紧抓着被角。谢窈听罢,淡淡地、麻木地点了点头,闭眼一瞬,簌簌眼泪如水露泫泫,颗颗滴落在衣襟上。

  她没想到他会如此刚烈。

  原以为他因为父母的死恨了梁室,此番入洛,是背叛故国为齐国效力,未想他竟以身为饵,诱杀齐国天子及这许多的大臣,以死报国,向天下人证明他的清白。

  而她,竟还错怪他。上一回见面,还在与他争吵不休。若早知那一面会是永别,她一定会问个清楚。至少,不是如今这般,带着误解与隔阂便天人永隔

  春芜侍立在侧,无声饮泣。眼角余光瞥见外头伺候的侍女闪闪躲躲地站在帘后、似有要事禀报。忙悄悄地走出去,问:“怎么了院子里出什么事了吗”

  侍女露出拘谨的神色,吞吞吐吐的,好半天才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是方才关雎院里的人来报,湖里养着的那对雎鸠今下午无缘无故地就死了一只,是雄鸟王妃一向喜欢这鸟,所以她们才来禀报的,但是不是报的不是时候”

  竟有此事

  春芜暗暗咋舌,思及陆衡之今日之死,眼角也不由涌出捧泪花子来,示意她出去。

  重又回到寝间,谢窈已从床榻上强支弱体地起来了,眼中凝满泪水,不顾小姑和侍女的劝阻起身下床,踉踉跄跄地走进存放不常用之物的里间,从箱子里取出了那把尘封已久的古琴。

  她将古琴放在琴案上,纤指颤抖着,伸手欲拂。许久未曾保养的琴弦却滞涩不通,良久也弹不成曲子。

  却听一声尖锐,琴弦陡然自弦轴上脱落,发出一丝苍然清透的哀鸣,在她指腹上划出一条小小的口子,鲜血滴落于琴面上,绽开一朵艳丽的花。

  春芜心里登时咯噔的一声,不知怎地,想起了晋时的一个典故:

  人琴俱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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